元上都建城750周年(1256年—2006年)即将来临。我们计划追踪前人足迹,从北京的元大都遗址出发,前往上都这北方的草原秘境,做一次访古探险考察。通过此行,我们将直接领略、触摸从书本上学不到的感性知识。

  众所周知,元代有两个首都,行政首都设置于北京,当时称为大都;在北京以北不足千里的滦河之阳,另有一个夏都,也就是上都。这是历史常识,也是中国历史的特例。

  元,是古今疆域最广大的王朝。历史学家翦伯赞(维吾尔族)曾将漠北草原称为游牧民族的摇篮或后台。中世纪蒙古族崛起,深刻影响了世界历史的进程。元宪宗六年(1256),忽必烈(后来的元世祖)命传奇人物刘秉忠在滦河之北,择地建立了一座草原新城。此前,这里有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叫“金莲川”;此后,“上都”“上京”或“滦阳”“滦京”,成了标志性的地名。103年后—元顺帝至正十八年(1358)冬天,红巾军攻克上都,并将其付之一炬。

  从上都出现在滦河之阳起,一世纪间,每年夏季元代皇室都要从大都(北京市)起驾北行,来这里消夏避暑,皇帝在汗帐接见来自欧亚各地的使臣,随行的政府各部门在此处理公务。每年这个时候,拥挤的客舍中出入着不同信仰、不同种族、有不同使命的观礼人。在这宫殿与帐篷平分秋色、繁盛牧草如同巨大无比的绿色地毯的城市里,你可以见到一切奇迹,需要不停地刷新自己的知识库存。上都曾被称为“世界最伟大之城”,罗马教廷的特使、慕名而来的如同马可·波罗那样的域外人士、中亚城邦的领主,以及刚刚亡国的南宋皇室与宫人,在第一时间里对上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宛如歌舞竞技般的狩猎、令人耳目一新的诈马宴、盛大的仿佛种族博览长廊的朝会、塞外的奇花异草,构成了史册的重要章节。从建立到荒废,上都是元朝兴盛与衰亡的见证。

  每年夏季到上都观礼,感受塞外风光,是元朝大一统之后大江南北文人们的例行功课;连篇累牍的描写上都风光与旅途见闻的文学作品,特别是所谓上京纪行诗,成为元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前朝所无”这一点上,与元曲可以等同视之。往返上都—大都的旅途,是元人探索未知世界的终生难忘的经历。实际从五代后晋君主石敬瑭出让燕云十六州开始,对于中原人士来说,北方的大漠草原就成为与昆仑仙山、蓬莱海市相同的话题。宋元时期,白沟这个地名比现在更知名,那是因为今天的日用品(主要是箱包)集散地白沟,长期曾是北方边境的界河。随着南宋亡国,人们突然发现,他们不但可以跨越长江、淮河,甚至可以不再受白沟的制约,涉过波澜不惊的白沟河,便接续起中断了十余代人的梦境。北上,再北上,将酷暑、燥热置于身后,循河水走进草原纵深处,直到一个神话般的辉煌城市出现在开阔地平线上。不同的人通过上京之旅会有不同的感受,可他们的起点是一致的:探索未知的世界。所以,不管他感情上能不能接受异族统治的现实,江南水乡的儒生、名山古刹的释子道士、江湖游子……争先恐后地背负行囊、带上干粮笔墨,走向北方,开始了自己的探险之旅,从一上路起,就置换成为一个探险家。

  每年从阴历的三月(或二月中旬)起,大都便成为一座空城,直到金秋八月下旬,大驾启程南返,上都立即复归为牧草牛羊的世界。关于上都,一个有名的故事说:每年皇帝銮驾刚一离开,上天便有了感应,滦河流域开始出现寒霜。其实这不过是人气陡减所致。寒霜过后,初雪很快就降临金莲川,冰雪将人们的记忆封存到来年的春天……几乎历经整个元代的“上京巡游”,为历史增添了生动的细节,为后人留下了寻觅足迹的兴致。在接近半年的时间里,上都吸引着举世关注的目光,从各地到大都,再从大都到上都的往返,无异于搏动着文明的脉冲。

  元代后期的战乱将上都这牵系着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的城市,化为废墟,被历史遗落在河边牧草之中的著名遗址,则成为我们直接领略元代文化与草原文明的前沿位置。元明之际的历史发展,放弃了这个“多余的”都城,可我们不会放弃这个直接走进历史往事的机遇。

  8月22日,一辆大巴驶出北京师范大学的校门。我们的目的地就是上都。

  离开“城市热岛”,一路北行,到达了宁静小城—赤城。走出险峻的燕山山脉,一顿热气腾腾的午餐之后,同行者已经融为一个整体。考察队的成员,主要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与北京师范大学古籍所的元代文学、文献的在读研究生,以及他们的指导教师。这是一次别开生面的访古探险之旅:这一行程整个是元代文学和历史文化的流动课堂,这个课堂与以往不同的是,一切知识都来自于直接的观察与思考,而且是一场师生互动的学习。教室与教具,是古老的皇家驿道,是总修筑在分水岭上的长城,是上都与中都的遗址,是“四郎城”,是所谓的“辽太后梳妆楼”,是古城宣化,是张家口荟萃着历史人文的堡子里,是下八里揭示了辽金文明之谜的古墓葬,是令人神往的鸡鸣驿,是居庸关与八达岭,是为石人驻守的草原,是官厅水库,是北京的主要水源(上水)白河……而我们的“特级教师”,就是七个世纪以来的历史。这部历史记述的是民族融合的过程,它充满不同文化的撞击,不免伴随着血腥与暴力,但最终将一个或几个民族的强势,整合为区域居民共有的精神空间。

  一路北行,始终与我们作伴的有当年的古道、有古道的“里程碑”—建立在山脊的烽燧。赤城的名字来源于它的地貌。但赤城这个地方历史上就是农耕与游牧两种文化的置换处。路经大马群山,走出大山扭结带,便进入蒙古草原的南缘。

  此行最艰难的行程,是从沽源县城前往太仆寺旗的51公里距离的那一段。

  这段早在20年前就已经标示在地图上的公路,如今却并不存在。我们在途中多次想返回到沽源县城,另寻坦途。但沿途的景观使我们相信:路线选择没有错误,只是它比想象中的更坎坷、困难。在西部的探险路途中我有一个体会:无路可走,往往只是无路可退而已。那么在这时,“大胆的向前走”是最佳选择。

  到达太仆寺旗,已经是晚上9点钟。

  通过手机,我知道来自呼和浩特的考察团成员陈贵敏,正在上都遗址所在的正蓝旗招待所等候我们。那儿已经准备好一顿丰盛的晚饭,还有热水与房间。虽然已经迟了许多,但与750年的历史相比,也并不算太晚。离开太仆寺旗,我们直奔正蓝旗。

  午夜时分,我们的大巴进入正蓝旗县城。路边,只有一个宾馆还灯火辉煌,有人在向我们招手。此前我与陈贵敏只通过电话,素未谋面,但我认定那就是他了。这时我已经提前在想明天了:明天,我们即将踏上上都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