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收割工具——石刀、陶刀和蚌刀的用法初探——民族考古与实验考古的一点心得

  作者: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陈星灿

  中国史前和三代考古出土了数以万计的刀具,多矩形和半月形,有单孔、双孔和两侧带缺口等多种形式,质料多石,也有不少是陶和蚌做的;把它们作为收割工具,自安特生发现仰韶文化以来很少疑义。但是,这些刀具是如何使用的,却很少讨论。李仰松和李京华两位先生,根据他们对洛阳王湾和登封王城岗遗址考古发现标本的观察,曾做过石刀使用方法的复原研究(参见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洛阳王湾田野考古发掘报告》,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4-35页;《李京华文物考古论集》, 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61-68页)。

  李仰松先生复原的两种方法(见图一),很可能被古人采用过。但是一种是把拇指之外的四指套在从两侧缺口穿过绑缚在石刀长轴的绳套里,只有大拇指是灵活机动的;另外一种是把大拇指套在石刀穿过单孔绑缚在石刀背部的绳套里,四个指头虽是灵活的,但是因为没有大拇指配合,任何割穗的动作都不灵活且都必须借助另外一只手完成收割。第一种握刀的方式,也具有同样的缺陷。李京华先生综合考虑石刀穿孔上方的磨损痕迹和刃部使用痕迹,做了三种复原。第一种刀具,他认为是“装柄形式似作切割工具使用”(图二、2)。第二种复原为柄与刃部垂直的形状,认为石刀“似作为刮、刨具使用”(图二、4)。第三种复原方式与此略同,认为“使用形式似与上述同,并兼作锛具用”(图二、7)。王城岗刀具孔部的“磨损”痕迹也见于石铲等石器上,究竟是加工痕迹,还是磨损痕迹,恐怕还需要实验证明。不过,如果王城岗不少石刀确如李京华先生的复原,间具刮、刨甚至作为锛具使用,它与一般作为收割工具的刀具功能上应该是不同的。本文只讨论作为收割工具的刀具。李先生的第一种复原方式,为石刀加了长柄,收割谷穗应该是可行的,但同样也离不开第二只手的辅助,且这种方式不会比上述李仰松先生的复原方式减少对刀具刃部锋利程度的依赖。

  那么古人究竟是采用什么方式收割的呢?我在直到晚近还流行的我国西南和东南亚地区的苗族收割方式里找到启发,并仿照他们的方法,做了一点实验研究,证明苗族的收割方法,即便采用石刀和陶刀,也还是行之有效的。下面我把苗族的收割方法和我们所做的实验简要描述,使读者对这种收割方式有一个全面的了解。

  根据苗族的割稻穗方法(Mirella Ferrera, Peoples of the World, White Star Publications, 2003, pp. 182-183.) ,单孔刀的绑缚方法如下。把绳子穿入孔中,根据手掌的大小,把绳子两端绑缚在一起。使用时,手掌插入绳套,把刀背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中间(或夹在无名指和小指之间),割稻穗的时候,无名指(或小指)把稻杆按在刀刃上,中指、食指和大拇指配合捏住稻穗,刀刃顶住稻杆,手掌略向上用力,稻穗即被割下。苗族收割的特点,一是每次收割一穗,二是单手收割,不需要另手辅助(图三)。我们本次实验的目的之一,即是检验这种方法的有效性。实验步骤及结论如下:

  一、制作刀具

  把厚约1毫米的白铁片,用剪刀裁成长约12.5、宽约5.5厘米的长方形,在长边一侧距离边缘约1厘米的居中位置,穿一孔,孔径约0.7厘米。刀做成之后,在距离穿孔较远的一长边施磨,使成刃部。编号2。

  然后,把从灰嘴遗址采集的脱层的仰韶和二里头时期的3块废陶片,做成3把陶刀。第一把,编号5,系使用二里头时期的尊类陶器肩部的陶片,灰黑色泥质陶,带有一定弧度,略施敲琢,使成长方形,在一长边施磨,单面刃,另外三侧均保留敲打痕迹。在与刃部相对的另外一边,用剪刀端部对穿成孔,孔径约0.5厘米。陶刀长约8厘米,宽约4.8厘米。第二把,编号4。利用疑为仰韶时代的红色夹砂陶片,做成一边略长,另一边略短的近似长方形,两端敲打出缺口,陶刀略弧。长约9-10.2厘米,宽约5-6厘米。最长的一边,磨成单面刃。第三把,编号6,系利用仰韶文化彩陶盆的口沿陶片,将陶器口沿一侧,磨成单面刃,两短边敲打出两个对称的缺口,另外一边系陶片原来的断裂面,不做打磨。陶刀略成长方形,长约10.5、宽约3~5厘米,因为口沿自身的原因,一侧内凹,一侧凸起,单面刃开在凸起的一侧。

  最后,我们又从灰嘴村征集了一把不明年代的残石刀,长约7.8~9厘米,宽约5~6厘米,厚约0.4厘米,略成长方形,刃部长约7.8厘米。虽两侧施磨,但略成单面刃。我们用铁锥在距离长边约1厘米处的中间钻孔,孔径约0.7厘米。石刀系紫红色细砂岩,因为实验的需要,在刃部施磨,使成单面刃,刃宽约1厘米(图四)。

  二、收割水稻

  单孔石刀的绑缚和使用方式如前所述。至于两侧带缺口的刀具的用法,受苗族单孔刀割穗方法的启发,我们把线绳先围绕缺口绑缚一周,然后打结,并在结上做成一个绳套,大小可容手掌伸入,这样把手掌伸入绳套,把陶刀夹在中指和无名指(或无名指和小指)之间,即能自如使用。这样的捆绑方法,使收割的时候,不仅刀子不易落下,而且因为绳子捆绑在手背上,也能借助手背的力量,达到切割的目的。

  2007年10月6日上午9点,我们在灰嘴东北浏涧河谷温新智家的水稻田里,用我们自制的石刀、陶刀和铁刀收割已经成熟的水稻。

  承主人允许,我们在水稻田的一角开始收割。第一次实验采用1号石刀。采取苗族的收割方法(图五),由第一实验人右手持刀,左手提篮,右手收割之后随手把稻穗抛入提篮。收割5分钟,共收获穗头125个。感觉水稻的茎杆非常脆,用刀刃一折即断,效率很高。平均每分钟收割25穗。

  第二次采用5号单孔陶刀,仍由同一人完成实验。采取同样的方法,收割5分钟,收获水稻134穗,效率似乎比石刀还高。但是因为刀的刃部不很锋利,其中20穗不是从掐穗处切断的,而是从距离穗头大约25~30厘米的水稻杆的关节处拔断的。陶刀的刃部有三处细小的、肉眼可见的豁口。平均每分钟收获近27穗。

  第三个实验采用6号陶刀,由第二个实验者完成。这是一把两侧带缺口的陶刀,握刀方式同前。采用同样的方法收获稻穗,收割5分钟,收获141穗,其中从距离穗头大约25~30厘米的水稻杆的关节处拔断的有9穗。平均每分钟收获28穗。刀刃上有一个小豁口,肉眼可见磨圆痕迹。

  第四个实验采用4号陶刀,由第一个实验者完成。这也是一把两侧带缺口的陶刀,由于陶片表皮剥蚀,质量比其他两把陶刀略次。收获方法如前,收割5分钟,共收取稻穗125头,其中13穗是从距离穗头大约25~30厘米的水稻杆的关节处拔断的。收割后刃部出现两处向背部破裂的大豁口,一处长5毫米,一处长8毫米,如要继续收割,需施磨才好。

  第五个实验采用2号铁刀,仍由第一实验者完成。采用同样的方法,收割5分钟,收获稻穗136头,其中有7穗是从距离穗头大约25~30厘米的水稻杆的关节处拔断的。虽经收割,肉眼看不出有磨损痕迹。

  三、实验心得

  1. 掐穗处距离稻穗最下端至少要留出3到5厘米的距离,因为过于接近稻穗,容易碰到稻穗,造成稻粒脱落。实际上如果考虑到不少民族收割后需要捆绑稻穗甚至挂墙晒干等后续工作,实际上留下的稻杆可能还要更长。

  2. 采取苗族的这种收割方法,使左手(如果是右利手的话)完全得到解放,不必要一手握穗,一手持刀收割(图六)。

  3. 由于是单手收割,系刀的绳子又完全套在手背上,手背承受的力量很大;而掐穗的动作则大半是依赖手掌向上翻腕的力量,因此之故,也降低了对刀刃锋利程度的要求,实际上可以说稻穗有一半是折断的,只是如果刀刃锋利些,稻杆与刀刃的接触点更小,稻穗更容易被折断。

  4. 观察稻穗被石刀和陶刀切断的地方,几乎都是不很整齐的断茬,撕拉的痕迹非常明显,有的甚至藕断丝连(图七),显示刀具不很锋利。

  5. 实验证明采取苗族的握刀方法割穗,非常有效。中国古代的单孔陶刀、石刀和蚌刀都有可能是这样使用的;两侧带缺口的刀具,也可能采取同样的握刀方法。它的优点是割穗本身使另外一只手得到完全解放,而缚住手背的绳子不仅使刀具牢牢掌握在收割者手中使之不易脱落,更能借助手背的力量,降低对刀具刃部锋利程度的要求。这也是石、陶、蚌等非金属制品能够长期被用作收割工具的原因。

  6. 这种收割稻穗的方法,关键在于“掐”的动作,实际上在“掐”断之前,稻穗已经折断了,这样就减少了对稻谷根部“提拔”的压力,以免把稻谷连根拔起。

  7. 已经有人讨论过中国史前长方形、半月形刀具的用法,也做过复原研究,实际上握刀的方式可能远不只一种,但是比较而言,苗族的这种收割方法大概是最有效率的一种。但是究竟是否如此,我们还需要在对出土刀具进行更多的显微观察和更深入的实验研究之后,才能得出可靠的结论。

  (王法成和作者共同完成实验,谢礼晔提供过很好的意见,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