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历史书说中国人刷牙的历史很悠久,甚至早在唐代,刷牙已较普遍,理由是敦煌石窟中唐第159窟《弥勒经变》中有《揩齿图》(李斌城等:《隋唐五代社会生活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这个说法虽然有实物证据,但却经不起推敲。一则佛教来自印度,壁画内容未必都是中土风情的反映;二则壁画弘扬佛法,与佛教无关的社会生活多有缺遗。

  偶读《中国印度见闻录》(穆根来、汶江、黄倬汉译,中华书局,2001年版),似乎为我的说法找到了证据。这本书是根据曾旅居中国的阿拉伯商人的亲见亲闻记录而成的,写于9世纪中叶和10世纪初,也就是晚唐时期。书中说:“印度人使用牙枝;他们如不用牙枝刷牙和不洗脸,是不吃饭的。中国人没有这一习惯。”什么是“用牙枝刷牙”?本书法译本译者索瓦杰对此有详细注释。他说:“用一条木枝(siwāk)刷牙的习惯是阿拉伯一个古老的传统,是伊斯兰法令所认可的(见《伊斯兰百科全书》,‘miswāk’一词)。”“在中国,刷牙是不礼貌的。中国人是饭后漱口。”在印度,“一吃完饭,便把一根叫做杨树(或叫做印度无花果树)的枝条放在嘴中咀嚼。‘漱口的习惯,用一根刚刚从树上折下来的树枝磨牙的习惯,不仅是婆罗门教徒,在其他种姓间也是普遍流行的。’(见《印度风俗、制度与礼仪》第一卷,《世界志》第177章)”对此,本书中译者还有进一步的说明:“印度人在饭后嚼杨枝的习惯见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二馔食条:‘馔食既讫,嚼杨枝而净。’齿木,梵文称为dantadhāvang,嚼齿木为dantapraksālana,义净对此有较详记载:《南海寄归传》卷二,朝嚼齿木条:‘其齿木者,梵云惮哆家瑟诧。惮多译之为齿,家瑟诧即是其木。长十二指,短不减八指,大如小指,一头缓,须熟嚼,良久净刷牙齿……西国柳树全稀,译者辄传斯号、佛齿木树,实非杨柳……然五天法俗,嚼齿木自是恒事,三岁童子咸即教为。’”

  我把原文和法、中文译者的注释都抄录下来,是便于读者了解刷牙的具体过程。但阿拉伯原文和中法文注释提到的“用牙枝刷牙”,似乎不全是一回事。前者看来是指早晨起来后的刷牙,后者则多指饭后的刷牙。虽然看起来刷牙的方法都是咀嚼木条,但时间上是不同的。有一点还需要注意,就是刷牙的行为在古代印度十分普遍,即三岁童子也不例外。唐代的中国人关注此事,正说明这不是他们熟悉的行为,所以才会留下如此详细的记录。正同阿拉伯人看到中国人不刷牙印度人刷牙会留下记录一样。

  阿拉伯人也有用牙枝刷牙的习惯。在《中国印度见闻录》卷二,曾提到先知穆罕默德“腰上牢牢地挂着一根很长的剔牙枝”。本卷日译者藤本胜次有更加详细的注释:

  剔牙枝(miswāk siwāk),关于阿拉伯人使用的这种牙签,《一千零一夜》的译者巴汤作了如下的说明(参见大场正史日译巴汤版《一千零一夜》,角川文库,昭和27年,第302页,原注8、9条):

  “剔牙枝约莫有伸展着的小拇指或小指那样长。在麦加,人们把它浸泡在糁糁水(zamzam,为穆罕默德墓后之井水,参见马欢《瀛涯胜览》天方国条—中译者)中,大量出售……在阿拉伯人中间,传言‘西奈山中的木材’(即橄榄木)制造的剔牙枝,香气宜人,可以防腐,具有特殊的功效。因此,穆罕默德从不使用其他剔牙枝……剔牙枝的用法,是把不使用的一端夹在小指与无名指中间,再用另外两个手指(即中指和食指)夹住剔牙枝的中央,用拇指使劲按住嘴唇。它比我们平日使用肮脏的牙刷更合乎卫生,这是因为每个牙缝都可以剔净,而不是像刷牙那样,整排地摩擦……非洲人自不待言,就是亚洲各地,也有许多人在脖子上吊着剔牙枝,到处走来走去。”

  这种剔牙枝的使用,可以追溯到穆罕默德的某些生活细节。传说,穆罕默德坐在清真寺的时候,经常用剔牙枝掏耳,夜晚礼拜以前用剔牙枝剔牙,饭后也要使用剔牙枝,云云。如此相沿,便成为一种“传统”(hadīth)了。后来,在这个基础上,发展到礼拜前行“洗净”(wudū)也要刷牙,并看作是伊斯兰教徒的义务(参阅《简明伊斯兰百科全书》,第388页)。

  阿拉伯人的牙枝,译为“剔牙枝”。藤本胜次的注释更称之为“牙签”,似乎更强调“剔”的功能。但从上面的描述看起来,也还是用牙枝刷牙。牙枝木的种类不一,在使用方面,不仅饭后要“剔”,夜晚礼拜之前也要“剔”。看来阿拉伯人使用牙枝的频率一点也不落后于印度人。只是不知道怎样用来掏耳。或者是用牙枝的另一端,或者是用废弃的牙枝也说不定。

  中国古代的正史里好像没有留下多少跟刷牙有关的记录。倒是宋元以来的小说里,反复提到梳洗,但视野所及,皆为漱口,并无例外。例如明代小说《玉堂春落难逢夫》,写王三官要赎妓女玉堂春,两人定下一计,把那老鸨骗了:“天明,鸨儿起来,叫丫环烧下洗脸水,承下净口茶。”明白无误地说明早晨净口的东西,就是茶水。另一篇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写卖油郎秦重头回嫖花魁娘子,酒醉后的娘子夜来要漱口,秦重“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于美娘”。早起之后,“丫环捧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这茶水和姜汤都有漱口的意思,看来并无别的净口或刷牙措施。

  上面举例虽然都发生在特殊场合,但这种特殊的场合,是士大夫经常出没的所在,可以相信这基本上就是宋明社会的实情。宋明尚且如此,唐代更不大可能有普遍的刷牙行为。倒是晨起洗脸,好像中国与印度并无多大不同,饭前是一定要洗脸的,至少宋明的市井小说中是如此。